易安词系列【三】梅鬓与沉香:春日闺房的故乡之思——《菩萨蛮》(风柔日薄春犹早)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李清照在《词论》里评晏几道词时说他“苦无铺叙”。我们读晏几道词,一般很少有像易安词那样典型的景物描写起兴,来作为铺叙,而是伤痛的话语往往开篇即满心而发,虽然感人,但在李清照,却认为是缺乏铺叙而致的遗憾。李清照是写词高手,在词学理论方面亦具有很高的眼界,她的这一要求初觉似乎苛刻,但对于词的写作却是极为重要的一个环节。说到底,情境的烘托在词里尤其显得重要,这样,词的感发力量才能藉以发挥。李清照的这首《菩萨蛮》即具有这方面的特点。
这首词中,每一字每一句,都具有张力和穿透力,它们彼此碰撞交融发酵而成浑融的意境,感伤与感动的力量直接挑战着我们的知觉与体验。
这首小令语句较为整齐,上片是七七五五句式,下片是五五五五句式,在句子的长短形式上,造不成曲折摇曳的艺术效果。但是,词人却在用词上极下功夫,而使自己深细、婉曲的情感得以形象表达。开篇两个七言句式作为铺垫,交待了大致的时节与情绪:“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我们习惯于将有形事物在我们身体上引起的触觉形容为柔或者是硬,比如,羽毛是轻柔的,婴儿的肌肤是柔嫩的。在这里,风是柔的,她吹在人们肌肤上的感觉易使人产生一种温柔的感觉,故,风虽是无形的,但凭借了柔的感觉,她亦似乎是有形的了。而日薄的形容更为叫绝。人们对太阳的感知是通过她身上发出的光的强弱而决定的。太阳光强烈,我们便觉得刺眼温暖,而阳光微弱或被乌云笼罩,我们便觉得阴冷甚至寒冷。阳光给人的纯粹是身体上的温觉感受,可是,此处词人却用了形容厚度的“薄”来形容太阳。这里的薄读为阳平,是厚薄的薄,而不是读为去声的表示迫近的动词,如东晋南朝吴声歌曲中的“日薄牛渚矶”。那么,日薄又是什么呢?用形容厚度的薄字来形容温觉的日,形成一种感觉的交叉与错乱,而那种流溢于词间的微妙的感觉便因此出来了。一般的形容词是很难形容出词人“日薄”所寄寓的感觉的,我们只能用粗陋浅钝的词将其理解为与淡薄、微薄之类相似的意思,但是却无法完全复原词人所要的那种感觉。
风柔日薄是一种形容与感觉,下面的三个字“春犹早”,则是一种冷静理性的判断语。原来这是一个早春的天气,风轻轻柔柔地吹拂在脸上,太阳的光淡薄而懒散地照在人的身上脸上,和四周的景物上,没有太多的热力,也没有太多的热情,令人在柔风中突感早春的料峭,心情也在日薄风轻中忽冷忽热,阴晴不定。但是,春寒再料峭,春日再薄淡,也毕竟是春天了,脱去冬装初试春装的欣喜滑过了词人的心头。青袍似春草,那是一种男性的情怀,而夹衫乍著所体现的轻柔美好,则是属于女人的惊喜。所以,词人毫不吝啬地用了“心情好”这样直露大白的语言,来表示此际的心境。由日光薄淡清冷所引起的隐约的不快和阴冷,此刻似乎已无踪影。女人的感觉瞬息之间原来可以是如此的相反,而女人的心情瞬息之间原来也可以有如此大的变化。真是女子的感觉女子的世界!
节令的变化与春天的登场,似乎该告一段落了。接下来,词人自己的生活真正登场了。“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两句亦是一虚一实。上句言感觉,下句言妆饰。初着夹衫的词人,在初春的天气,没有去踏青,没有去探春,而是独自睡去,醒来后感觉身上有些微的寒意,而插在鬓上的梅花也因睡觉而揉损残败了。这种寒冷与残败所带给人的懊恼清冷的感觉不期而至,没有一星点儿的预示,也没有丝毫预防与阻止的机会,而这寒意却是由身体内部袭来,由心的深处漫衍滋生,是一种无望的清冷。乍著春衫带来的好心情,此刻又在哪里?短短四句二十四字,心情云起云灭,忽喜忽忧,真乃一波三折,回环吞吐。
词人的这种清冷的寒意到底从哪里来?难道仅仅是由初春的天气而来吗?下片的抒写是上片对外物与内心的描摹铺垫的目的。“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四句二十字,是整齐的五言句,单从句式而言,没有变化,也不适合表达跌宕的情绪与对外界景物的细腻深曲的描写,所以,词人干脆直接说出自己的内心所想。故乡两句伤入骨髓。提起故乡,每个游子都有一番挥之不去的思念和牵挂,所以,李白说“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但是,词人这里却发出了“故乡何处是”的疑问。世上难道有人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里的吗?这个疑问显得可笑,凡是神志清楚的人,谁又不知道自己故乡在何处呢?短短五字直白的言语,却凭空出奇,令人可笑的最初感觉之后,却深深地惊省了。原来,词人对故乡的思念中又背负了失去故乡的沉重与煎熬。现在,国家已亡,更何谈故乡!即使认得故乡路,此生又怎能回得去故乡呢?故乡又不知是在哪些金人的铁蹄之下受难?怎不令人生出不知故乡在何处的困惑呢?思乡之上更进一层。
而“忘了除非醉”则是在思乡之上的又一层伤痛与惦念。自己身为南下流民,失去故国的酸辛与逃难中的颠沛流离,令人尤其对旧日在故国故乡的安宁平静幸福和乐的日子无法忘怀,而倍加怀念,这种怀念无时无刻不在心间,折磨着词人,愁苦着词人,令词人产生忘却的妄想。看似不近人情。“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忘却的办法只能是饮酒。只有在酒醉人事不醒的情况下,才能暂时忘却故乡。其实,词人并不是真的要忘却故乡,而是要忘却那种思念故乡的煎熬。“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位女子对于爱情是何等的坚定与决绝!而词人对于故乡的那份情,又是何等的坚贞与笃定,否则,何出此决绝之奇语?但是,词人毕竟是女子,是一个无法参与国家大事、无法改变丝毫现状的流落无依的女子,所以,只能闺中内心起伏。“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是间接描写了时间的流逝。入睡时,香炉里还烧着沉水香,醒来时,香已尽烟已灭,但是,酒却未醒来。可知词人醉酒有多深,多深的醉酒就有多深的乡愁。如果细味这两句,焚香而眠,给人一种诗意,一种宁静,缭绕轻幽的炉烟袅袅而升,袅袅而散,人的心思也似乎可以随着这袅袅香烟渐渐散去,平复。但是,现在,香炉里的香已焚尽,已无袅袅四散的香烟,而主人一任香消炉冷,亦是心会意冷,亦是沉醉不醒,那唯一可以驱散乡愁的渠道亦堵塞不通了,看来,这种乡愁是永远都无法消散的了。
整首词给人的感觉似乎是云淡风轻,没有什么特别凄厉之语,如本词牌先仄后平的押韵一样,亦如皓、寒韵一样,开口都较大,读来给人一种从容平静的感觉。而且,音律上的先抑后扬,也使情绪不至于低沉到家。只有“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与其他句式形成鲜明对比,既是仄声,又是开口小的纸韵、寘韵(纸、寘通用),使人的情绪为之下沉,产生一种压抑凄涩的感觉,正与它所表达的对故乡的思念形成统一风格。而从字面上给人的整体感觉亦是如此。况且,下片在直诉故乡之思后又复归到景物的细雕刻画,似乎平静了。但是,从这种看似平静的语气与音韵中,我们却分明体验到了词人那非同一般的愁苦,它是藉了字里行间那细微的情感表述,被我们感觉到的。伤心人伤心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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