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一炉沉香——品《倾城之恋》
Raken想象中民国的月亮,总该带有一抹昏黄的月晕,仿佛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了一般,湿润而模糊。即使是又大又圆地悬挂在高高的窗边,也总有隐隐的悲哀满溢出来。就是在这么一个月亮点缀的深夜里,一个女人慵懒地踩着高跟鞋上楼,在木制的楼梯上踏出噔噔声响。推开尘封的朱红大门,她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香炉,翘着兰花指,点上一炉沉香屑。随即她寻着高高的檀香木椅坐下,望着无尽逼迫的黑暗之中炉子里的点点光亮,开始喃喃讲述战前香港的故事。背后,窗棂成了镶嵌明月的画框。
一、第一炉香故事的开头,是穿着中学制服的她亭亭玉立与一座半山腰上精致的白房子前,恬静怕羞。而故事的最后,她着品蓝小银寿字织锦缎的旗袍,坐在汽车里,娇艳却不安,似飞蛾般义无反顾扑向烟火。时间翻云覆雨的双手,改变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葛薇龙初见姑妈的时候,听了两句抢白便煞红了脸,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而当她被领着走进那铺着柔软红色地毯的房间那一刻起,沾满墨汁的笔尖已触及这原本清澈的水了。“薇龙一夜也不曾阖眼,才阖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舞,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曲;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会,音乐调子一变,又惊醒了。楼下正奏着气急吁吁的伦巴舞曲,薇龙不由想起壁橱里那条紫色电光绸的长裙子,跳起伦巴舞来,一踢一踢,淅沥沙啦响。想到这里,便细声对楼下的一切说道:‘看看也好!’她说这话,只有嘴唇动着,并没有出声,然而她还是探出手来把毯子拉上来,蒙了头,这可没有人听见了。她重新悄悄说道:‘看看也好!’便微笑着入睡。”
面对华丽的服饰与舒适的生活,是不是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失去抵抗力呢?衣橱的丁香末子会使人发晕,薇龙以为混在衣橱里,不停参加晚宴、茶会、音乐会、牌局,便可以远离那怕人的寂静的脸,那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可这声色犬马不就是当时荒诞、精巧、滑稽的香港现实中的很大一部分吗?中国人学着外国佬办酒会,搞联谊,以显示自己的品位有多高尚,钱包有多厚实。而女人们争相当着交际花,凭着几分姿色与名流攀攀交情,指望着遇到哪位金龟婿,从此便可衣食无忧。可即使是香港小一辈交际花中数一数二的周吉婕,她的美丽苍白背后仍深深隐着对婚姻前景的悲观与担忧。而单纯的薇龙却在这拜金主义风气肆虐的世界里奋不顾身地爱上了纨绔子弟乔琪乔。她深知乔琪乔只是因为薇龙可以赚钱养活他而与薇龙结婚,可她还是选择了宽容与接受,甚至在亲眼目睹她的爱人与丫鬟调情后仍是原谅了他。对此的解释,她的一句话让我很是惊讶:“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心理学家曾表示,女人习惯拥有一种保护意识,喜欢给予自己爱的人她所拥有的最好的,原谅他们所犯下的错。在当时新观念涌入、物欲兴起的香港,薇龙的所作所为着实难能可贵。许多人不满张爱玲如此安排薇龙的结局,为薇龙充满“无边荒凉、恐怖的未来”而不平。小说的笔法如此浪漫,可结局却是如此现实——薇龙必然无法得到幸福的婚姻,她美丽容颜逝去的时刻,便是乔琪乔离开她的时候。可正是这付出与回报之间的落差,折射出拜金主义社会的腐朽与无情,这或许就是张爱玲如此狠心对待一个痴情女子而想要我们看清的吧。时间翻云覆雨的手虽搅浑了薇龙曾经一心向学的平静的心,所幸,还留下了那份为爱可舍弃金钱的单纯与执著。只是,现在的我们又有几个能够挨住时间和社会的挑拨,坚持这样的执念呢?
二、香再续,金锁情“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黑漆的天上一个白太阳。满地的蓝影子,帐顶上也是蓝影子,她的一双脚也在那死寂的影子里。”总以为,月亮永远洒下柔和的光,就像温柔的母亲的手轻轻地抚在身上一样。可是,在张爱玲的笔下,窗外那轮明月却使人汗毛凛凛,恐惧不已,就像《第二炉香》与《金锁记》中的两位母亲,颠覆了传统观念里母亲温和慈祥的形象。
《第二炉香》讲述了寡妇蜜秋儿夫人为保持两个女儿“心灵上的纯洁”而使她们完全与性知识隔离。由于她们的一无所知,两人的婚姻都酿成了闹剧与悲剧。在故事的结尾,罗杰(小女婿)绝望地自杀了。“煤气所特有的幽幽的甜味,逐渐加浓,同时罗杰安白登的这一炉香却渐渐的淡了下去。”蜜秋儿夫人用这种方式把两个女儿永远地留在了她的象牙塔中。而《金锁记》中的母亲曹七巧则更尖酸泼辣。“七巧天生这一副高爽的喉咙,现在因为苍老了些,不那么尖了,可是扃扃的依旧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有一段对曹七巧出场的描写令我印象深刻:“只见门口背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边夹峙着两个高大的女仆。门下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他只是毛骨悚然。”这段描写充满了现场感,令人仿佛就置身于楼梯的另一端,仰望着门口背光而立的老人,一股压抑与恐惧便从心底油然而生。就是这样一个老人,年轻时恨娘家为了攀高枝匆匆把她嫁了,而后恨丈夫一身痨病毫无生气,而这些怨恨终于积成了毒药,扭曲了她的心,也毒害了她的儿子女儿。正如张爱玲所写:“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
在阅读时,看着蜜秋儿夫人阴阳怪气的话语和曹七巧尖酸刻薄的言论,我着实对这两个人物感到十分的厌恶。可转念一想,“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我不禁好奇,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两个悲剧的发生?在反复阅读之后,我得出了我的答案——孤独。蜜秋儿夫人与曹七巧皆是守寡之人,她们失去了自己可以依靠的另一半,虽然外表上还是可以操办家事并搞得红红火火,可内心却会不自觉更加在乎和害怕失去现在还拥有的——在她们的眼里,子女便是她们唯一的所有物。而曹七巧与蜜秋儿夫人不同的是,曹七巧作为中国媳妇,在婆家受到了出身地位上的歧视而孤立于众人之外,人们给予她的更多的是抨击,内心的自尊要求她反击,因此更加伶牙俐齿。而蜜秋儿夫人是在居住在中国的外国女人,在当时社会形势下其地位并不低,我们所能看见的表面上的她是温和平静、讲究礼仪的。因此人们给予她的更多的是同情。而她们二人的结局也不尽相同:蜜秋儿夫人收回了自己的宝贝女儿,仍能继续她英国贵妇般的生活;而曹七巧受着所有人的毒恨,死前落下的眼泪无人知晓。可以说,曹七巧比蜜秋儿夫人更具悲剧色彩,究其原因,曹七巧所在的封建社会的等级观念显然是罪魁祸首。或许这也是为何《金锁记》比《第二炉香》甚至是张爱玲其他所有的书出色的原因。这个故事发生在新旧碰撞的上海,朝代换了,婚姻礼节改了,可那深深根植于中国人民心中的封建观念却仍充当着许多现代悲剧的始作俑者,并且在这上世纪三十年代物欲横流的都市生活里以奇异并畸形的姿态开出了隐晦与堕落的花朵。
三、香已尽,恋倾城“一个‘破落户’家的离婚女儿,被穷酸兄嫂的冷潮热讽撵出母家,跟一个饱经世故,狡猾精刮的老留学生谈恋爱。正要陷在泥淖里时,一件突然震动世界的变故把她救了出来,得到一个平凡的归宿。——整篇故事可以用这一两行包括。”傅雷在《论张爱玲的小说中》如此概括《倾城之恋》,让我不禁拍手叫好。跟《金锁记》相比,《倾城之恋》在取材、情节、主题等各方面都显得落入了俗套,深度不足。大量的篇幅砸在了男女主角之间的调情,相互地玩着精神游戏。再挑情节多说也无益,但我认为《倾城之恋》的文学技艺还是有几处可圈可点。首先是在全文多次出现的胡琴与戏曲,像一条线将颗颗珠子串了起来。小说开头提到,白公馆里的“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胡琴的故事本该由光艳的伶人来唱,而这里只有白四爷独自坐在黑沉沉的破阳台上拉着胡琴。故事一开头就点出了白公馆内不同寻常的氛围,给人一种慵懒、缓慢又带有略略腐朽的感受,为流苏的出走埋下了伏笔。琴声第二次出现在流苏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永远年轻的脸时,“依着那抑扬顿挫的调子,流苏不由得偏着头,微微飞了个眼风,做了个手势。”“她忽然笑了——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那音乐便戛然而止。”我认为,从这一颦一笑间,流苏心中那颗离开白公馆的意念的种子便开始冒芽了。第三次说到唱戏,是在香港的上海馆子里,柳原夸赞流苏“有一种罗曼蒂克的气氛,很像唱京戏”,而流苏冷冷地回了句:“唱戏,我一个人也唱不成呀!”这里张爱玲用唱戏来暗讽俩人恋爱并不真诚——花花公子凡事从不说透,乐衷于玩语言游戏,窈窕淑女则总想着以结婚为交往前提。小说的最后又再次响起了胡琴依依呀呀的声音,同开头形成呼应,拉过来又拉回去,循环反复,就像说着一个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而这部小说另一处较为特别的地方在于张爱玲从头至尾都不曾正面地仔细地对男主角进行描述。甚至在流苏前往香港之前,读者关于柳原的认识只限于从媒婆口中得知的一点点信息。作者为什么如此安排?傅雷先生认为是张爱玲并未把男女主角的形象与定位想得清楚明白。其实我并不太认同这个观点。对于一个有才华有经验的作家来说,无法驾驭主人公的形象是几乎不可能的,况且《倾城之恋》并不是张爱玲在江郎才尽时的闲来之笔。我觉得张爱玲之所以如此安排,恰恰是为了塑造范柳原的形象服务。我们可以从范柳原的话语中看出,他是一个极端的浪漫主义者,爱说情话,而且是情人也无法理解的情话。范柳原给我们的印象便是一个神秘而难以揣摩的男人,因此张爱玲特地为他蒙上了一层布,时而风卷起布帘,我们可以看见他心灵的冰山一角。但更多的是,我们站在白流苏的角度,与她一起揣摩男主人翁的心思。
值得注意的是,《倾城之恋》与之前几篇小说对比,明显的少了许多尖锐,多了一些浪漫,甚至留下了一个不算太荒凉的结局。当我思考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变化时,文章的一个情节吸引了我的眼球。当范柳原乘上轮船前往英国而留下流苏一人守着空房时,太平洋战争打响了,香港自然成了士兵上岸的主要港口。正是这场令一个繁华的城市化成狼烟肆虐的沙场的战争,把范柳原留在了香港,留在了流苏的身边。巧的是,当年轻时的张爱玲以优异成绩被伦敦大学录取,正踌躇满志欲越洋深造时,也是太平洋战争的爆发阻挡了她的脚步,被迫留在了香港。这是改变她一生轨迹的事。很可能她与小说里的人物命运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因此限制了她的思维广度与深度,却使她不自觉为他们安排了一个虽不尽完美,但在当时社会环境下已是难能可贵的结局。这或许也是她对于命运的控诉以及对自己的安慰吧。四个民国的故事就这么随着烟雾消散了。故事讲完了,可心却不再欢快。张爱玲的小说底色是荒凉的,文字是晦涩的,仿佛一打开书,便有如青苔般湿润的悲哀爬在书页上。但是当我们深入进去,便可以从她细致的描写、传神的刻画中看到她对于当时社会的所见所感。她的小说,一定意义上便是那个中西碰撞、新老交替的时代的重现。我们可以看见各种各样的人,特别是当时的妇女,他们在那个激流翻涌的时代中扮演着什么角色,思想又遭遇了什么扭曲。我们还会领略,民国时代特有的文化交融的景象,譬如姨太太们穿着旗袍跳洋舞,听着洋曲搓麻将。因此,我认为张爱玲的小说还是值得一读的。若你有闲,不妨就点燃一炉香,在袅袅香气中翻开这本装帧精美的书,听张爱玲为你讲述战前香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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