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末赠书】沉香亭北唱落花：一代歌神眼中的大唐荣与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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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文末赠书】沉香亭北唱落花：一代歌神眼中的大唐荣与衰
一
若干年之后，当李龟年在江南鹫峰寺弹着琵琶，悲歌“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1]”的时候，一定会清楚地记起，天宝二年的那个春日：皎白的月光下，他扯着醉醺醺的李白，穿过姹紫嫣红的牡丹花丛，急匆匆奔向沉香亭，亭里，明皇和太真正笑吟吟地等候着他们。
而此时，宴会上，对于这个认三十岁的贵妃为干娘，跳起胡舞来旋如陀螺的五十来岁的大胖子安禄山，他其实也与众人一样，只是觉得好笑。却哪里想到，大唐的千古盛世即将终结在这个胖子胡人手中。
李龟年虽歌乐精湛，深受明皇恩宠，但毕竟只是小小乐工，这种宫廷宴会，本上不得席面。岂料明皇兴之所至，竟命人赐他美酒一杯，请他唱李太白那《清平调》助兴。他受宠若惊，跪拜谢恩，将酒一饮而尽后，悠悠咏唱，歌声犹如华清池泉眼涌出的温泉，云蒸霞蔚中透着香艳和柔媚，带有一种迷离沉醉的缥缈感，在殿内萦绕漫漶，真不愧他大唐第一歌者的美名。循着歌声，明皇和贵妃仿佛再次穿越时空，回到那夜的沉香亭内。
那日，拂面的夜风已无寒意，一轮圆月刚刚升上柳梢，兴庆池水泛着波光，揉碎那一池月色；池东的沉香亭前，大团大团的牡丹花开得正浓，大红、深紫、浅红、通白，连在一起，分明就是一匹华美无比的锦缎。是时，香气氤氲，月影朦胧，一派春江花月夜的佳境。
美景如无美人入画，岂不失色？风雅如明皇者，自不肯暴殄这大好春光，便请来太真妃杨玉环共赏牡丹，又挑选那梨园子弟中的佼佼者，携新曲十六部前来助兴。
李龟年是梨园翘楚，自然在应诏之列。他手持檀板，毕恭毕敬率领梨园众子弟侍立在旁。对于眼前这风流皇帝和绝色妃子，他是发自内心地崇敬和爱戴。这不仅仅是因恩主对他礼遇宠爱有加，曾赏赐他数万缠头[2]，更主要的是，此二人在音乐舞蹈上的造诣之高，令他由衷敬服。
明皇李隆基精通音律，擅长作曲，操弄得一手好丝竹，尤其能打羯鼓。一次，明皇问他练习羯鼓曾打坏多少鼓槌，他答：打坏五十根。明皇听了哈哈一笑，说：这个你就不行了，我打坏的鼓槌足足装了三竖柜。这当然不是自吹。同为羯鼓爱好者的宰相宋璟，就形容明皇打鼓“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唐南卓《羯鼓录》载：
（玄宗）尤爱羯鼓、玉笛……尝遇二月初诘旦，巾栉方毕，时当宿雨初晴，景物明丽，小殿内庭，柳杏将吐。睹而叹曰：对此景物，岂得不与他判断之乎？左右相目，将命备酒。独高力士遣取羯鼓，上旋命之临轩，纵击一曲，曲名《春光好》，神思自得。及顾柳杏，皆已发拆。
早春二月，明皇一曲《春光好》的羯鼓打毕，竟催得柳、杏开花吐芽，虽不免夸张，却足见羯鼓水平神乎其技了。杨玉环也“善歌舞，邃晓音律”，特别是李隆基作曲、杨玉环编舞的“霓裳羽衣舞”，更是惊世之作，乐曲时而朗如珠玉，时而恢宏壮阔，舞蹈则既雍容华美，又飘逸若仙，端的是盛唐气派。白居易特作《霓裳羽衣歌》赞曰：千歌百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


抛开地位上的尊卑，也许，李龟年更愿意将这对神仙眷侣当作自己艺术上的知音。他渴望与皇帝分享琵琶弹奏的心得，他享受为“霓裳羽衣舞”配乐的乐趣，他沉醉于贵妃那曼妙舞姿中不愿醒来，他更喜欢唱歌给懂他的人听，譬如，在这个美妙的春江花月夜。
不过，他刚要歌唱，明皇忽然说道：赏名花，对妃子，焉能用旧曲旧词唱呢？他听了微微一怔，不解地看向皇帝。皇帝心情正佳，并不在意他的愚钝，笑着命他拿着御用金花笺，去寻那待诏翰林李太白前来，即刻作《清平调》三首呈上。
对这个李太白，李龟年还是比较了解的。
在入朝之前，李太白早已是享誉文坛，名动长安了。传说此人嗜饮酒，善作诗，爱舞剑，喜交游，为人才华横溢，狂傲不羁，颇有任侠之风，人称“谪仙人”。只是仕途颇为不顺，年逾不惑仍不得其门而入。直到去岁，由玉真公主和贺知章推荐，才被召入朝中，封为待诏翰林。
明皇对这个独领诗界风骚的大名士，倒是喜爱得紧，整日让他陪侍左右，吟诗作赋，毫不介怀他的放浪形骸，而他也愈加恣肆。
李龟年出得宫来，也不踌躇，知道这档口，李太白必然是在做他的“酒中仙”。于是直奔李白常去的那酒楼而来。
果然，李白正在那里“举杯邀明月”，已喝得醉眼朦胧。李龟年说罢缘由，就急匆匆拉起他赶回了兴庆宫。
醉酒从来不会影响李白的创作，相反，酒精却会变成一把钥匙，打开诗思的潘多拉，让众多匪夷所思、天马行空的意象、意境、灵感喷涌而出。于是，李白半睁的醉眼只扫了一下妃子和牡丹，便借着三分酒意、七分月光，挥毫写下三首《清平调》：
其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其二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其三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金花笺上墨色尚自淋漓，李龟年就已呈献给明皇。明皇阅罢迫不及待命令梨园弟子调丝竹，让李龟年引吭歌之，自己则亲自吹玉笛伴奏，每吹完一曲将换新曲时，还故意拖长笛声来博美人一笑。太真呢，美目微闭，粉颊含笑，倚着阑干，手持玻璃七宝杯，轻轻啜饮着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沉醉在诗人那语语浓艳、字字流香的诗中，以及情人情意绵绵的笛声里。
彼时，大唐最风流的皇帝，最美丽的女人，最天才的诗人，最出色的歌者，齐聚于沉香亭内；亭外，还有最皎洁的明月，最撩人的微风，最绚烂的牡丹，最清澈的春水，以及空中萦绕的最美妙的歌声和最多情的乐曲。这些，共同构成了一幅最瑰丽的盛唐画卷，震烁古今，浮现在多少人不愿醒来的梦中，让人心神激荡，却最终成了心中永远的骄傲和难以触摸的痛。
二
四百多年后，辛稼轩在咏牡丹时，仍然念念不忘那大唐最美之夜：最忆当年，沉香亭北，无限春风恨。醉中休问，夜深花睡香冷。[3]
“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也是津津乐道：对沉香、亭北新妆。记清平调，词成进了，一梦仙乡。[4]
这自然更是李龟年毕生难忘的好时光。后来，他经常向别人谈起沉香亭的那个月夜，那时，他总会无限感慨地叹道：以歌赢得如此美誉，没有哪次能超于此，真是一时之极致啊！
不过，沉香亭内的这些人都不曾想到，极致之后，紧跟的必然是衰落。
当沉香亭内露华正浓之时，安禄山还只是小小的平卢节度使，虽然羽翼尚未丰满，但已然在悄悄蓄势。只是他演技太好，那么多人都被他蒙蔽了。
当时，安禄山屈从于当权的奸相李林甫，事事听其意见，如有好话就欢喜得孩子似的乱蹦；如果模棱两可，就反手撑着床说：“哎呀，我死定了！”这种憨豆式的表演被他搞得世人皆知，李龟年就曾模仿这般情景，逗得明皇哈哈大笑。
可这笑声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就变成了惊惶的哀嚎。
李纲在《雨霖铃·明皇幸西蜀》中写道：听突骑、鼙鼓声喧，寂寞霓裳羽衣曲。其实，那鼙鼓响处，霓裳羽衣曲岂止是“寂寞”！还是白居易《长恨歌》说得更直白：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而惊破的，又何止是霓裳羽衣！
李龟年虽只是一介乐工，但凭借着卓越的艺术才华，得蒙皇帝恩宠，所受赏赐颇为丰厚，衣食住行都豪奢非常，《太平御览》中记载，龟年“于东都大起第宅，僭侈之制，逾于公侯。宅在东都通远里，中堂制度，甲于都下”。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唐的盛世，看起来像是水晶雕刻的宫阙，璀璨夺目；哪知，当渔阳的战火蔓延过后，才发现一切不过是冰雪所筑。就像李清照《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中所云：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尘土埃。
天宝十四年（755年），已是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起兵造反。天宝十五年，潼关失守，明皇携贵妃仓皇出逃，长安沦陷，大唐帝国眨眼间就从巅峰跌入谷底。正如谢枋得《风流子·骊山词》中所言：羯鼓三声，打开蜀道；霓裳一曲，舞破潼关。
华清池的水依旧温滑，但出浴的不再是娇羞无力的杨玉环，而是浑身肥肉的安禄山；大明宫的宝座依旧耀目，只是上面的主人已不再钟情于羯鼓，倒是鼙鼓打得动地惊天；沉香亭前的牡丹依旧娇艳，可美人的青睐、诗人的吟哦，终究改变不了它们变成胡马嘴里草料的下场。
什么开元盛世，什么霓裳羽衣，什么梨园弟子仙乐飘飘，都如辛稼轩《贺新郎·听琵琶》所叹：千古事、云飞烟灭。贺老定场无消息，想沉香亭北繁华歇。弹到此，为呜咽。
词中的“贺老”指贺怀智，跟李龟年齐名，玄宗时代最著名的琵琶演奏家。当年，他琵琶一弹，犹如天籁，全场寂静无声。可连天的烽火还是湮灭了贺老的琵琶以及沉香亭的风流与繁华。辛稼轩听琵琶，听出了亡国之痛，“弹到此，为呜咽”。
呜咽的人里，自然也包括李龟年。
三
城破了，国亡了，家更是难以避免地散了。那华屋美宅，那万贯的家财，都变成了黄粱一梦。他能逃出来，已然是阿弥陀佛了。
一路南奔，流落到江南时，他已是家财散尽、一贫如洗，只一把琵琶随身。洪昇《长生殿》里，他自叹：受奔波风尘颜面黑，叹衰残霜雪鬓须白。今日个流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揣羞脸上长街，又过短街。那里是高渐离击筑悲歌，倒做了伍子胥吹箫也那乞丐。
到了这个时候，或许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为之奋斗了大半辈子的那些所谓的事业、尊严、光荣与梦想，那些代表着成功的豪宅、美妾和财宝，那些谄媚和溢美之词，都统统不过是海市蜃楼。
费尽心机得来，却轻而易举失去。当年享受国家特殊津贴的特级音乐家、歌唱家，如今竟是沿街卖唱，为三餐奔波，个中滋味，不身处其中，又有谁能体味得到呢。
当然，落拓断魂的，何止他一人。和他一样，逃难至江南的长安遗民也有不少。虽然“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5]”，但愁也一天，喜也一天，日子毕竟还得过下去，自然也免不了流连于茶楼酒肆，舒缓一下惊惶的情绪，暂时忘掉那些不堪回首的痛苦。于是李龟年就放下身段，到这些繁华喧闹之地以卖唱维持生计。尤其是佳节良辰之时，一些有点家资的小官儿，更愿意请他到家宴或饭局中演唱助兴——他李龟年当年那可是“奏清歌趋承金殿，度新声供应瑶阶”的御用歌手啊，最不济也得是王公贵胄才有资格听他唱歌，平常小官花多少钱那都是不伺候的。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只需一点点小钱，就能欣赏到皇帝贵妃才能听到的歌声，绝对太超值了。
只是，这种助兴，助到最后，往往就变成了败兴。
李龟年与王维交好，摩诘诗是他最爱唱的内容。据说王维那首著名的《相思》另名即为《江上赠李龟年》：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还有一首摩诘诗，名为《伊州歌》的：
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
征人去日殷勤嘱，归雁来时数附书。
也是李龟年的主打歌之一。那一日，在江潭（湖南长沙），湘中采访使的宴会上，李龟年演唱的正是这两首诗。
无论是红豆，还是清风明月，带来的都是相思之苦。这种相思，若放在太平盛世，不过是一杯淡茶，一盏残酒，一封缠绵悱恻的尺素鱼书，一点小儿女的小情小感，说是苦，可最多只是咖啡的苦，苦里面透着的是让人迷恋的香，说好听点是浪漫，难听呢，说是矫情、是无病呻吟也不为过。但这个时候，举国狼烟，遍地尸骨，昨日还恩恩爱爱、卿卿我我，今天就黄土一抷，阴阳两隔；刚刚还锦衣玉食、谈曲论艺，转眼就凄惶如狗，为肚皮发愁；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往日的清雅繁华如梦似幻，更显得眼前的凄凄惨惨戚戚，这种苦，就是痛彻心扉的断肠毒药了。


《长生殿》中李龟年形象
于是，这歌，听者闻之“莫不掩泣罢酒”，而歌者唱之，忆起曾经的光阴，一块块还未愈合的伤疤又一块块揭开，就更是一种折磨了。
这种情形，杜甫是曾亲眼见过的。
那时，正是暮春，杜甫恰好也流落于此。也许，就是在某个脏兮兮的小酒馆里，杜甫刚刚饮尽一杯苦辣的劣酒，那清亮但沧桑的歌声就穿过喧杂的人声撞进耳中，是那么熟悉。杜甫肯定会一怔，感到仿佛发生了时空错乱，继而循声望去，看到店内一个满鬓尘霜的老者，抱着琵琶正“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的把天宝当年遗事弹[6]”。瞬间，泪水就充满杜甫的眼眶——啊，那不正是在长安时的老友李龟年吗！同是天涯沦落人，而此时此地的重逢，惊喜之余，难免让人感慨人生的无常和命运的作弄。无限唏嘘的杜甫，随机作七绝一首赠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当年，只有在岐王李范和玄宗宠臣崔涤等权贵府中才能见到的当红歌星李龟年，如今竟沿门鼓板，当街卖唱。江南春光虽好，却已是尾声，落花成冢，满地残红，你我皆白头，繁华成一梦。
相逢亦是别离的开始。这次文学史上著名的相逢，竟成为后世歌咏离愁别恨的范本。辛稼轩送友杜叔高所做《上西平》便云：恨如新，新恨了，又重新。看天上、多少浮云。江南好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夜来风雨，春归似欲留人。
果然，这次相逢不久之后，杜甫就在贫困交加中去世了，一次相逢，竟成永别，《江南逢李龟年》也便是那最后的离歌了。
而李龟年呢，据说在那次湘中采访使的宴会上，他吟唱王维的《相思》和《伊州歌》。那歌声，把所有的兴亡荣辱，所有的沧桑巨变，所有的红尘情缘都融入其中。也许是感情太过浓稠，浓得令他无法呼吸，歌罢，竟然闷头栽倒，气息皆无，只有左耳略有温度。众人都当他是伤心过度，气绝身亡了，只有老妻舍不得他，坚持不准入殓下葬。也确有奇迹，四天后，他竟然真的醒转过来。
只是，这个时候，安史之乱虽已平息，但明皇却成了太上皇，每日孤独地在兴庆宫，在长生殿，在沉香亭，失魂落魄地踟蹰，徘徊。那个风流倜傥的皇帝已然作古，那些牡丹也已凋零，贵妃只剩一缕香魂，谪仙重归仙班，大唐的盛世一去不返。春意阑珊处，只留他一个浊世歌者，“空对着六代园陵草树埋，满目兴衰[7]”，纵然将那落花唱成缤纷红雨，也终究不过是化作点点离人泪，所得是沾衣吧。
（选自《回首萧瑟处——探寻宋词背后的历史尘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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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杜甫《哀江头》
[2]古代歌舞艺人表演完毕，客以罗锦为赠，称“缠头”。
[3]宋辛弃疾《念奴娇·赋白牡丹和范廓之韵》
[4]宋晁补之《夜合花·和李浩季良牡丹》
[5]唐杜甫《春望》
[6]清洪昇《长生殿·弹词》
[7]清洪昇《长生殿·弹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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