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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铜香炉里沉香屑,香篆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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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发表于 2016-12-28 13:11:21 |倒序浏览 | 接收回复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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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香也称作香印,又或称香篆,篆香,最初是用在寺院里诵经计时,即用香末缭绕作文,以它点燃后连绵不断的焚烧来计算时辰。宋洪刍《香谱》“香篆”条云:“镂木以为之范,香尘为篆文。”又“百刻香”条:“近世尚奇者作香篆,其文准十二辰,分一百刻,凡燃一昼夜已。”香篆因此又有“无声漏”之名。
  
唐代香篆其实已经很流行,元稹《和友封题开善寺十韵》“灯笼青焰短,香印白灰销”(1),即咏其事,不过这里说的仍是佛寺里的情景。又有一种梵字香,唐诗“香字消芝印,金经发茝函”(2);“翻了西天偈,烧余梵字香”(3),所谓“香字”与“梵字”,也是香印一种,即把香作成梵文种子字,比如阿弥陀种子字之形,然后设坛焚香,于是可参佛法。不过俗界普遍用着的篆香实以计时为主,或者计时也不必,只是遣闷而已。王建《香印》:“闲坐烧香印,满户松柏气。火尽转分明,青苔碑上字。”(4)末句指香印余烬的字迹分明,却不必是梵字。此诗其实与诵经礼佛皆无关,“闲坐”二字便说得很好,这该是士人最合适的焚香心境。
  
不论回旋刻时还是缭绕作字,香模的制作总要有很多设计的巧妙,即须使它无论怎样徘徊旋转而都能够焚烧不断。香篆燃尽,其文却仍以灰存,它残留着“生”的美丽实在又已死灭,对此作冷看作热看,作无情看作有情看,其中的感悟自然因人因事因时而异。比如南宋华岳的《香篆》:“轻覆雕盘一击开,星星微火自徘徊。还同物理人间事,历尽崎岖心始灰。”(5)又释居简的同题之作:“明明印板脱将来,簇巧攒花引麝煤。不向死灰然活火,此中一线若为开。”(6)还可以举出元人乔吉的《凭栏人·香篆》:“一点雕盘萤度秋,半缕宫奁云弄愁。情缘不到头,寸心灰未休。”(7)这里面都有着很好的意思,说是对人情对人生的态度也可以。托名陶谷的《清异录》卷下“薰燎”之部“曲水香”条:“用香末布篆文木范中,急覆之,是为曲水香。”这布香末与“急覆之”,怕是很要讲求些技术,华岳诗曰“轻覆”,曰“一击”,正是摄其奥妙处,又南宋释绍昙《禅房十事·香印》“要识分明古篆,一槌打得完全”(8),也是道着出脱篆模的要领,只是“急覆”、“一击”,而又出脱得“完全”,这里究竟须要怎样的巧劲儿我们无法知道得更加清楚,难怪两宋的“打香印”要作为专门的技艺,吴自牧《梦粱录》卷一三“诸色杂货”条“供香印盘者,各管定铺席人家,每日印香而去,遇月支请香钱而已”,即其事例之一。元代亦然。成书于元末明初的《碎金》,艺技篇中的“工匠”条下也还有着“打香印”的名目。香印或曰香篆模子的“簇巧攒花”原须制作得精细,材质或乌木或花梨,讲究者更用着象牙,一套十个,必求工致,“镂花香印”便差不多成了工艺品,也因此成就了不少巧匠,如东京的罗昇和戚顺,说见南宋《百宝总珍集》卷八“香印”条和元戚辅之的《佩楚轩客谈》(9)。
  
明代的焚篆香,有了一种容易操作的办法。高濂《遵生八笺》卷八《安乐起居笺下》列出香印四具,然后解释道:“四印如式。印傍铸有边阑提耳,随炉大小取用。先将炉灰筑实,平正光整,将印置于灰上,以香末锹入,印面以香锹筑实,空处多余香末细细锹起,无少零落,用手提起香印,香字以落炉中,若稍欠缺,以香末补之,焚烧可以永日。”所谓“锹”,便是“炉瓶三事”中插在匙箸瓶里的香匙。香匙匙叶椭圆而扁平,常常制作得小巧可爱,用来摆布香篆自然得心应手,而这里所用的篆模竟是一个镂出篆文的透空架子而无须加底,则“覆”与“击”皆不必了,止须把篆模放在香炉中先已铺平筑实的香灰上面,然后用合好的香末把模子细细填实,最后拎起篆模边阑的提耳,模子脱出,一个完整的香篆便留在香炉中。若求“提起”的时候便于出脱,香末中酌量添加杏仁粉便好,见陈敬《香谱》卷二“定州公库印香条”,这是制作印香由宋及明一贯如此的。
  
为着出脱香印的方便,焚篆香的器具似以盘形的香炉为宜。刘攽《中山诗话》:“京师人货香印者,皆击铁盘以示众人。父老云,以国初香印字逼近太祖讳,故托物默喻。”则盘为其“物”也。苏子由生日,东坡赠以新合印香并银篆盘一具(10);宋刘子翚《次韵六四叔村居即事十二绝》句云“午梦不知缘底破,篆烟烧遍一盘香”(11),亦其例。明代依然。朱之蕃《印香盘》:“不听更漏向谯楼,自剖玄机贮案头。炉面匀铺香粉细,屏间时有篆烟浮。回环恍若周天象,节次同符五更筹。清梦觉来知候改,褰帷星火照吟眸。”(12)《遵生八笺》卷一四《燕闲清赏笺上》说到有一种鏒金香盘,“口面四傍坐以四兽,上用凿花透空罩盖,用烧香印,雅有幽致”。湖北武昌龙泉山明楚昭王墓出土一件铜炉,炉身是一个宽平折沿的平底浅盘,底径六厘米,上面一个镂空雕出各式花枝的半球形盖,炉与盖通高不过五厘米多一点(13)。精巧虽不及高氏所云,形制则无大别,那么它正是适合用来烧印香的香炉。
    
台北故宫藏一件清代铜香盘,也是平底宽折沿的浅盘,不过略呈椭圆,盘底下边四个云头足,盘心的长方框里一首乾隆“御制香盘词”,方框四角装饰四组西番莲。词曰:“竖可穷三界,横将遍十方。一微尘,法轮王,香参来,鼻观望。篆烟上,好结就卍字光。”此盘自然是焚燃篆香之器(14)。
  
能够确指为篆香炉的实物似乎很少,它的制作大约鲜有惊人之笔,至少缺乏一种别具一格的特征,即如贴了标签一般教人一眼认得出,因此很久以来都不曾引人注目。直到晚清,南通丁月湖独标新颖,勒改旧观,设计出一种芸香炉也称印香炉专用作焚篆香,印香和印香炉的精雅,方臻于极致。
  
月湖名澐,生在一八二九年,一生不求仕进,而“博涉经史,善诗古文辞,多能艺事,尤以书画擅名”(《印香图谱》潘逢泰序),晚年隐于南通州石港卖鱼湾。印香炉的设计,却是完成在他一生中的最后几年,而且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印香图谱》施允升序,曰他少月湖二十岁,而与月湖朝夕过从,成忘年交,“丙子春,偶与讌谈,以时有印香炉粗陋不可供幽赏,思欲别开生面。先生闻言,即默然凝想,若有所得,次日出一图见示,花样崭新,已大喜其精辟,先生弥复心摹手画,愈出愈奇。次第授攻金之徒,陶之冶之,椎之凿之,遂成雅制”。丙子为光绪二年,即一八七六年。后来月湖把他设计的香炉与香模编定为图谱一册,其中收有光绪五年之作,而月湖之殁,即在五年冬(15)。
  
月湖印香炉把炉分作方便打开与合拢的数层,最下一层置放小工具如香铲之类,中有一层存放香料,制作和焚燃篆香则又在其上,这一层里总是备好香灰的。篆香的制作一如高濂所述,当然此际最不可少的是一枚造型别致的印香模,它的式样与炉一致,秋叶,海棠,菱花,如意,其形多至百余种。印香炉里填好香灰,再用一枚与炉形状一样的小板把香灰压实——小板本来是印香炉的一层,其上作出小小的提系。拿开小板,在香灰上面轻轻放下两端也有细巧提系的印香模,填实香末,提起模子,点燃香篆,把透雕成各式图案的炉盖盖好,香烟便从炉盖的镂空处徐徐散出。
  
月湖印香炉的设计巧思在于把焚香所用的各式香具聚拢在一处,安排得紧凑而和谐,又特别把印香模的设计同炉的式样考虑为一个整体,二者且配合得妥帖。比如竹报平安炉,嵌空玲珑的一片风竹作炉盖,香模便用着“虚心”二字表出竹的品质。炉盖镂作一卷书,香模便是篆文“开卷有益”。炉盖镂花作寒梅,花瓣镌出“管领春风第一枝”,与它呼应的梅花形香模便是双钩出来的“几生修得到梅花”——由“几”字起燃,至中心处的梅花花心,恰是“功德圆满”。又有一款,炉盖镂空作连环,环里各撑一张细细的蛛网,网心里一只喜蛛,取其谐音则喜连环也,也不妨说是珠联璧合,香模便作“颠倒鸳鸯”。炉作琴式,盖镌“但识琴中趣,何劳絃上声”,香模则“芳心自同”。不过虽有诸多新异,印香模的制作依然是以文路的连绵不断为要旨。“竟体皆芳,中肠独热,百转千回,持心惟一”,《图谱》自序把它形容得语义双关,更教人会得其中意趣。
    
月湖既精于书画篆刻,则秦汉瓦当,鸟虫书,九叠篆,不必说是烂熟于心,化用其神以运巧思自然左右逢源,所谓“一生学问,尽寄图中”(《印香图谱》齐学裘序),说得很是恰当。精雅的印香炉与书斋几案上的闲章,几笏好墨的图案与文字,都是很合式的搭配,其实印香炉的设计从闲章意韵与墨中趣味得到的灵感恐怕很不少,印香炉又名芸香炉,本来也是切着芸窗书室之意——古所谓“芸编”、“芸窗”,取意皆在香气可以杀蠹鱼的芸香(16),芸香炉之命名,也在于标明它的文房雅品的身分,与所焚之香却是无关。
  
印香的配制,洪刍《香谱》载录两则,明周嘉胄《香乘》卷二○“印篆诸香”录有多款。看它使用的原料,知与一般合香大体相同。如《香乘》所录“宝篆香”:“沉香一两。丁香皮一两。藿香叶一两。夹栈香二两。甘松半两。零陵香半两。甘草半两。甲香半两,制。紫檀三两,制。焰硝三分。右为末和匀,作印时旋加脑、麝各少许。”这里的焰硝,是用作助燃。脑即龙脑,麝即麝香,其与制过的甲香皆用作聚香与定香。丁月湖也有自己的印香方,但未知其详。月湖之后,有乡人张峡亭别号悼棠者,乃清末秀才,曾到石港,留下凭吊月湖的诗作。他有一份“悼棠自拟印香方”,曰:“母丁香,二两半;芸香,两半;安息香,壹两;白檀香,壹两;降真香,壹两;黄速香,五钱(红枣煮晒干研);排草,壹两;红枣,三十个去核;甘松,五钱;上药共研极细末,晒干,勿用火炒,用细筛过去,份量不可增减。”(17)此方与《香乘》所录诸方没有太多差别,道理也是相同。这里的芸香应即白胶香,它与安息香均用作聚香和定香;黄速香,沉香之次者,它与白檀、降真在此方中皆为构成主体香韵的香料;排草即零陵香,其与甘松和母丁香便是用作调和与修饰。
  
1 《全唐诗》,册一二,页4541,中华书局一九六○年。
    
2 段成式、张希复《僧房联句》,此希复句,《全唐诗》,册二二,页8921。
  
3 《赠诸上人联句》,此成式句,《唐诗纪事》卷五七;《全唐诗》卷七九二作“梵宇香”(册二二,页8924),似非。

  
4 《全唐诗》,册九,页3421。
  
5 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册五五,页34423,北京大学出版社一九九八年。
  
6 《全宋诗》,册五三,页33261。
  
7 《乔吉集》,页276,山西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八年。
  
8 《全宋诗》,册六五,页40806。
  
9 《百宝总珍集》“香印”条:“罗昇戚顺雕者最好,大香印往日使马王并赵彦雕者最好。香印每一套计十个。”“象牙者别立价例。”《佩楚轩客谈》云,东京戚顺所作镂花香印极其瓌异,嗣后罗昇、使马王效之,亦工致。
  
10 苏轼《子由生日,以檀香观音像及新合印香银篆盘为寿》句云:“一灯如萤起微焚,何时度尽缪篆纹。缭绕无穷合复分,绵绵浮空散氤氲,东坡持是寿卯君”(《全宋诗》,册一四,页9493)。
  
11 《全宋诗》,册三四,页21455。
  
12 《佩文斋咏物诗选》卷二二○。
  
13 湖北省文物研究所等《武昌龙泉山明代楚昭王墓发掘简报》,页11,图一二,《文物》二○○三年第二期。
  
14 陈擎光《故宫历代香具图录》,图九三,台北故宫博物院一九九四年。
  
15 此均据《印香图谱》,《图谱》复印本得自南通博物苑金艳同道之惠,谨在此深致谢忱。
  
16 芸香,沈括《梦溪笔谈》卷三:“古人藏书辟蠹用芸。芸,香草也,今人谓之七里香者是也。叶类豌豆,作小丛生,其叶极芬香,秋间(一作秋后)叶间微白如粉汙,辟蠹殊验。”此芸香乃芸香科芸香属,原产南欧,与《礼记》中说到的“芸”不同,彼“芸”却是禾本科的芸香草,原产中土。二者皆可杀蠹鱼。至于明清时候合香所用的所谓“芸香”,则是属于树脂香料的枫香,亦即白胶香,与这两种芸香皆非一事。
  
17 此方以及关于张峡亭之种种,亦得自金艳君之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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