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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兰亭序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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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6-20 22:51:2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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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兰亭序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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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羲之《兰亭序》唐代冯承素摹本



我的拙见,中华文化有三大国宝,《兰亭序》、《文心雕龙》、《红楼梦》,皆属极品,后人永难企及——更不要说超过了。我不提吴道子、顾虎头,也不提鲁班、师旷,因为真品实迹已失,无法研究;也不能备举经、史、子、集,这容易理解。所以特标三大国宝者,又因为三者皆有研究上的“多谜性”,异说多,争议多,难解多,麻烦多,千百家下功夫多……惟三者称最,别的也难与之比并。


因此,我对它们兴趣最大,投入的时间精力也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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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序”是怎么回事?就是晋永和九年(353)三月上巳诸名士胜流在山阴会稽的兰亭举行修禊的盛会(本为临水洗涤垢秽与祓除不祥的古俗),众人赋诗,合为一集,王羲之为之挥毫写序,故具称《兰亭集序》,后省“集”字,成为《兰亭序》——此本指文章,但因字出于书圣,又写得特好,成为书法绝品,从这角度讲,序稿就是习书的最高范本,因而称之为“兰亭帖”,又有雅名谓之“禊帖”,从来珍为无上上品。


此帖的传奇性与珍奇性合而为一,并可分为三大部曲:一是“赚《兰亭》”;二是玉匣殉葬昭陵;三是五代之乱破墓与后世千翻万刻的临摹本与石刻本,堪称“化身千亿”,以致辗转翻版,精神面目竟各不同了,成为一大奇观!


这种传奇经过与珍贵价值,就是《兰亭》的极大魅力的源流根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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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原迹虽失,精神不朽,人们一直在追寻它的“近似”之影,可谓中华艺苑最大的典 故与典范。但这与唐太宗紧密相关。


原来,大英雄、大艺术家唐太宗李世民——世世为民,却做了皇帝,开创汉代以后最伟大的中华盛世者,是个“王右军迷”(右军为书坛尊称书圣王羲之的承用语),他搜遍了六朝幸遗的右军书迹,还不满足,只缺《兰亭》一序。


这件原稿真迹在哪里?当时为右军之七代孙、隋代书法大家僧人智永手中秘藏。太宗百计求索,智永以性命相拒,绝对无“商量”之余地。堂堂大唐天子,也束手无策,此事害得他魂萦梦绕,夜不安席。


后来,竟想出了一条妙计——要去骗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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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传奇性故事异常风雅有奇趣,古人还写过《赚兰亭》的剧本,但本文并不是为了“故事 ”,不能复述,而是为了说明此帖真本的来历:本来由王氏世传家藏之宝,皇家以奇计“赚”得来的;及太宗将薨,遗嘱以玉匣贮好随葬入陵,永秘于世。


幸而,在宫廷时已由书家供奉如冯承素等各摹副本,赖以略能窥见其“幻影”——今日尚存 的摹本,即属此类。


唐代还没照相、影印技术,更无“复印机”,却想出巧招儿:双钩廓填。就是用“硬黄”纸 (一种蜡纸,有些透明度),铺于真迹上,以笔勾出字的笔画轮廓,然后填墨成字形。书史传闻,五代梁末帝贞明二年至龙德三年(916-923)的七年间,昭陵已破,宝物散在人间,玉匣亦落风尘,遂失踪迹。于是摹本、翻摹本、石刻(摹字)本、名家临仿本,纷然竞出,各称独得真形秘相,收藏者竟有百种以至数百种各样不同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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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世的《兰亭》专考著述有桑世昌的《兰亭考》、翁方纲的《兰亭续考》。但后世竟无一部新的系统的条理的研究专著出现。书学之衰由此可以概见。


到北宋时,苏易简(《文房四谱》之作者)家藏有三轴摹本,最为大书家米元章赏重,引起我研究上的注目之线索。据米老的高级眼力所定,苏家第二本最为近真,第一本、第三本依次而等降。我于是努力探求这苏家三本的遗型远影。结果认为米说是正确的——其第二本实乃无价之大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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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献哪一科目都浩如烟海,岂敢夸什么海口,说对《兰亭》所有之本皆已尽见,但数十年来我所搜集到的却也十分可观,包括石印、影印、墨拓诸多今已稀见的遗迹,逐字逐画地仔细比较详勘,大致源流脉络、优劣得失,略已清楚在心;而且专心临写,以至能够“背临”,不失其形神笔致。


我的结论是:苏家三本皆有遗影幸传,并未断绝:第一本后来附会题为“冯承素本”——旧时则题为“褚(遂良)临本”。第二本的“子孙本”是三希堂帖陆继善摹本与张珩捐献的元代摹本,曾为诒晋斋摹刻入石,极为精彩(此见《诒晋斋巾箱帖》,皆刻古法书,以《平复帖》为首。世传的《诒晋斋法书》乃是成亲王的书迹,易混为一事)。第三本即相沿题为“颍 上本”的残石本的祖帖。


《兰亭》帖有几处有趣的问题从未见专家研者提起过,每叹细心善悟能察之人不多。今举之 以为学人启牖之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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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第一行“癸丑”二字,丑字特显横长竖扁,而癸字又特小,似夹于“在”“丑”之间。此 为何故?人不言也。

那情形很显然:王右军在这年落笔为文,正式纪岁用干支,这是首次(三月初三),而上一年写的干支是“壬子”,已经有点儿习惯了,所以一落笔就又写了一个“壬”——未及写“子”,已悟这已不对了,可是这才是开头的第七个字,便要涂去,太难看,遂生一计,将“壬”描“丑”,再在上边添一“癸”字。

这么办了之后,留下的痕迹就是:一是“丑”的中横画特别长,这本不是丑字的形状,乃“ 壬”的“遗骸”是也。二是那小“癸”又细又扁——不然“字空儿”里是容不下的。


这个来由,一不复杂,二不离奇,可是从无一人识破道出之。旧年我曾将此意说与徐邦达先生。

此谜解后,一到第二行,就又有奥秘。“内行”们熟悉,“群贤毕至”的“群”字(本是“君”上“羊”式结构)的末笔一竖,中间一道小空线,像笔毫分了叉,形成一画而左右两“扇”,因而皆称之为“叉笔”或“岔笔”。

是笔不好吗?旧论曾有右军此次所使是一支“败毫”(即使用已久的半坏笔)之说。其实非也。


原来,在上好的唐摹和元摹本上,这一行字不止这个群字,下边还有“毕”字,也出现了字 中间(虽不在笔画中)的细空白线。

这就无法用坏毫“叉笔”来解释了。

再谛审后幅,也有类似的现象。

合在一起,我遂悟到:这与笔了不相干,乃是原纸久经折叠处磨损墨色的“直缝”式残存遗 痕旧迹。


此一发现,极有意趣——表明原件不是卷轴,而是平折“蝴蝶装”式的古物。而摹者高手十分忠实,照磨损处存此痕迹,不敢“填实”(妄者必会为之“收拾”、“修补”……)。


至于字句,也不乏俗解不明违失原意之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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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后来为人议论甚至讥为“病句”的“丝竹管弦之盛”,人们就说了:丝竹即管弦,何必重复?以此为右军之小疵云。

提出这种意见的人,大约是只知“死文字”而不明活文章,尤其是汉字语文的特点,也更不善于体会古人的文心笔路。——比如秦少游的“杜鹃声里斜阳暮”,也受讥评,以为又斜阳又暮乃是无谓的重复,而不悟二者是时间推移的两个层次:暮是日没于草中,比日斜要晚得多。



汉字语文最大特点是既有“义组”,又有“声组”,缺一不可。可惜如今之人更少知者了。

请你看看原迹款式:已写上了“此地有峻领(岭)”,为何又要在峻字上添写“崇山”二字? 岂不也可讥为“重复”?殊不知这就是汉文声调韵律的事了(一般人以为只有诗、词、赋、骈等才有声调韵律,于散文无关。那就更是不懂汉文了)。


下边有了“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皆四字为句的声律,故此“峻领”遂成“孤音”病韵,必增二字也为四字句,读上去方能铿锵有味有韵(即音乐美)。

此理通常不敏感之读书人已十分“钝觉”了。

“丝竹管弦”,大致道理相仿。



但是古代,也还另有分别:丝竹,指小型幽雅的“细乐”,文士诗酒雅聚以之“侑酒”也。管弦则指大曲,大合奏,以至包括军武雄壮之乐,如《凉州》、《甘州》是也。也不能也不可徒以“重复”而简单地看待之。

再如,历来著录释文皆作“快然自足”,其实原迹明明是个“怏然”,又怎么讲?

这并非笔误。此“怏然”即通常可见的“盎然”,说“兴味盎然”,正是“满足”之义。



古人都喜书写异体字,也包括“通借字”。怏、盎相通互借。

还有一个“及所之既惓”,历来又将原迹改为“……既倦”,对吗?忠实吗?

惓者,即“拳拳”之义,亦即“眷”也。这与“倦”正相反。


盖右军原意是说,初时“暂”得于己,盎然自乐;然后对之发生殷殷恳恳眷恋不舍之情,而此情一到境迁时,感慨遂生。若云本来“暂”得犹然以为自足,岂能久而反“倦”乎?若既已“倦”,置之舍之而已,复何用其感慨——此“感慨”就成了“悔愧”了,这与下文之批驳“齐彭殇”、“一死生”又如何联接得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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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兰亭》一帖,似乎让人们给念俗了,也写俗了,尽失真相。至于又有人说帖是伪造,吾人又何从而“对话”乎?


诗曰:

暮春修禊晋风流,蚕纸鼠须俊笔遒。

识字难周生误读,可怜真伪亦悠悠。
帖子标签: 兰亭, 摹本, 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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