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辉：奢侈品理论视角下的明式家具

文玩之家

在传统道德与政治的框架中，奢侈品是负面的概念，等同于挥霍、浪费、腐朽等。而当下论者则指出，从经济意义上看，奢侈品实质是一种高档消费行为，本身并无褒贬之分;从社会意义看，这是一种个人品味和生活品质的提升。它代表着正面的含义，即创造的智慧、高品格的追求。
今天国际公认的奢侈品定义为“一种超出人们生存与发展需要范围的、具有独特、稀缺、珍奇等特点的消费品”，或是“昂贵的、优秀的、非生活必须品”。
如果说“奢侈品”一词是当代的语汇，近年来才出现于国人之口，实际上，奢侈品的生产和消费在古老中国历史上已长久地存在，尤其是在封建宫廷和贵族生活中。其实物遗存作为中国历史和文明的见证，今天是以正面形象收藏展示于各大小博物馆中。
如果能以奢侈品之特点，更准确突显出明式家具家具的本质，进而顺理成章了梳理相关问题，我们就应该关注现代消费理论下奢侈品解读。
在明清之际，乃至今天， 黄花梨家具都是少数财富精英的消费品，黄花梨、紫檀家具几百年前已具有现代商品理论中奢侈品四大特征：非必需性、稀缺性、昂贵性、精英性。

▲清早期 黄花梨方桌

1. 黄花梨、紫檀家具，自然对绝大多数人不是非要不可之物。明式家具具备这种“非生活必需性”。
2. 稀缺性是物品成为奢侈品的必要条件，它们往往有原料的限制，如金玉宝石和高科技原材料等。黄花梨和紫檀均是生长在原始地区的稀有树木，远离中华大陆。黄花梨自古只产自琼州(海南)、安南(越南)的深山之中。海南岛的“花梨木、鸡翅木、土苏木皆产于黎山中，取之必由黎人，外人不识路径，不能寻取，黎众亦不相容耳。”(明?苏玠《海槎余录》)它逶迤千万里，越洋入关登陆，方可制作成器。
3. 奢侈品价格的制定，有一系列的成本考虑，如上好的用料，还有设计成本、制造工艺成本、营销成本以及财富的附加性。这致使奢侈品的昂贵成为必然。贵不一定是好的，好的一定很贵。从珍贵原料到优质的制作，令黄花梨、紫檀家具价格不菲成为古今常态。
交通史研究表明, 明清海外贸易，出口的瓷器、丝绸、茶叶等， 在海外目的地国被视为奢侈品，仅富贵者享用之。海商由于对利润的追逐， 从海外换回白银之外，进口的物品也均非生活必需品，而是奢侈品。黄花梨、紫檀均属海外进口物品，隆庆年就有相关税务规定。
3.明式家具消费是精英消费，它们永远是占有大量社会财富的少数人群专属用品。明清乃至今天，没有较高生活质量的人群，绝对与黄花梨、紫檀家具无任何交集。

▲清早期黄花梨炕桌

研究者指出，奢侈品的追求，表现了人类的三种主要动机：

1.奢侈品彰显社会地位。经济学家认为，奢侈品是价值与品质关系比值最高的产品，又是无形价值与有形价值关系比值最高的产品。其无形价值已远远大于其使用价值了。所谓无形价值即奢侈品的密码，就是其蕴涵的富贵文化。
对社会地位和富贵的追求和对荣耀的显示，是人的本性之一。人可以通过奢侈品获得权利、财富的象征，从而达到一种自我肯定。美国经济学家凡勃伦在其名著《有闲阶级论中》，提出“炫耀性消费”这个著名的观点，认为指富裕的上层阶级通过购买非生存必需的奢侈品，向他人炫耀和展示自己的金钱财产和社会地位，以及由此而来的名誉和荣耀。凡勃伦有某些名言：“炫耀性消费，表明在奢华而无用的产品和服务上花钱是‘财富的证明’，而无能力购买足够数量的高质产品被视为身份不够高的劣等人。”“使用这些更加精美的物品既然是富裕的证明，这种消费行为就成为光荣的行为;相反地，不能按照适当数量和适当的品质来进行消费，意味着屈服和卑贱。”(美?凡勃伦《有闲阶级论》，商务印书馆，1964年，57页 。)
2，奢侈品代表一种高品质的生活方式。注重物质体验和感官享受是人之天性，这些构成了人类生活的美好的一部分。人类文化也具有对高品质生活的追求，享受有审美价值的产品，获得消费高端产品是人生的生活乐趣和目标。奢侈度的理解往往是从产品质量提高角度进行的。
3.奢侈品是贮藏财富、增值财富的手段。
以上三点动机，只是从概念上定义，如觉不足，可以从黄花梨、紫檀家具本体上观察，它们在明式家具的消费中均可得以见证

1. 明式家具的主体为娶嫁用器，古人的娶嫁不仅是新人自身的活动，其器物置办和使用，除生活享用外，更多的还有向各路人群直接炫示其家庭财富、社会地位的意义。这代表着家族的体面和实力。这个过程在成婚以后还会一直无形地存在。婚娶庆典本身又是向社会炫耀、自我证明的最好平台。这种消费的社会意义还有将已上升到社会较上层的人士群体固定化、制度化的含义。
2.明式家具材质细密如玉，结构科学精良，造型上不仅仅是简洁洗练， 而且也不断地出新斗巧、绚丽斑澜。黄花梨、紫檀家具代表着精致和优良的家居生活。
3.《金瓶梅词话》中有大量对于床的价值的描写，明确可见以床为代表的家具在明晚期体现着财富价值。当时的巨室大户已经在意此点。而作为高档材质的黄花梨、紫檀家具之保值性，在以后的几百年中，也的确经受了历史的考核。

▲清早期黄花梨翘头案

学者们对奢侈文化的评价也分正反方。有人认为，从社会角度看，消费可以超越个人一般性生存的意义，人生不只仅是生存，这实际是社会的进步。在当时对时尚追逐，追求生活理想和物质享受，某种角度看，是人的意识苏醒，人的解放。
奢侈品之定义也不应成为人们理解明式家具的障碍，人们也没有必要以道德洁癖症的标准去要求和梆架古代文明产物。
现代经济学对“奢侈”的意义和社会影响的评价，有一个艰苦的“去道德化”的过程。在明式家具的评价中，这个过程可能还未走出第一步。
历史学不是评判善恶之地，历史研究不是道德评判，尤其不能以传统的伦理框架为准绳，它否定狭隘的道德批判，而以是否推动历史进步为价值标准。如果因为喜爱明式家具，出于情感，为它选择一个个道德高尚而身份美妙的标签，在严谨学术面前，这本非美妙。
人类社会永远需要弘扬正义和理想，我们也仍然尊重传统精神的“义利之辩”， 反对物欲横流。但是，即使从最正统的观念看，历史上， 人类本性对享受、占有的追求，正是促进许多伟大事物发生、发展的动力。黑格尔《历史哲学讲演录》说：“人的活动是受各种欲望和激情推动的,若无激情,世界上任何伟大的事业都不会成功。” 这里所说的欲望是指从个人利益产生的强烈需求。恩格斯也肯定黑格
尔的观点，指出: 在黑格尔那里，“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借以表现出来的形式。……自从阶级对立产生以来，正是人的恶劣的情欲——贪欲和权势欲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马恩选集》第四卷，页233)
欲望和奢侈固然缺少人类理想主义的光亮，但它无疑是人类社会发展的重要动力，也实实在在地存在于历史和现实之中。如果没有欲望和奢侈，至今，高高的黄花梨树仍然未走出深深的黎山，明式家具的概念和实物都是乌有。
对于以私欲、享受为动机创造的高品质物质产品，还可以从另一角度看，“它的美更是客观存在，不容否定。特别其中还主要凝聚了、物化了千百万人的本质力量——内在的意图、意志、智慧情感、创造性等精神力量以及现实的肉体力量，这些都是人的生命的表现。”(金学智：《中国园林美学》，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页29) 艺术品之美是人类诸多本质的体现。这些应是我们看待奢侈品、看待明式家具的另一个视角。
张辉简介：毕业于山东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先后任职河北省博物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后，在北京多家出版社任策划组稿编辑，并创建北京紫都苑图书发行公司。著有《曾国藩之谜》(经济日报出版社)，主编《曾国藩全集》(中国致公出版社)、《中国通史》(中国档案出版社)、《中国名画全集》(京华出版社)、《古董收藏价格书系》(远方出版社)等著作。从2000年开始，从事明清家具、文玩古董收藏和研究，现为三家专业艺术媒体专栏作家。

作者：张辉

编辑：高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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